通鑑問疑 宋 劉羲仲 撰
秘書丞高安 劉公諱恕,字道原。嘗同司馬公修資治通鑑,司馬公深畏愛其博學,每以所疑問焉。秘丞公未冠登第,名動京師,文行並高,意氣偉然,以直不容於世。論次一家之書,欲為萬世之傳,固已負其初心,而書未及成,捐棄館舍,後世又未必知秘丞公於通鑑嘗預有力焉也。秘丞公有子曰羲仲,傷其先人功之不彰,而幼侍疾家庭,嘗備聞餘論,乃纂集其與司馬公往復相難者,作通鑑問疑。
正文
道原嘗謂司馬君實曰︰「正統之論,興於漢儒,推五行相生,指璽紱相傳,以為正統,是神器大寶必當扼喉而奪之,則亂臣賊子釋然得行其志矣。若春秋無二王,則吳、楚固周諸侯也。史書非若春秋以一字為褒貶,而魏、晉、南北、五代之際,以勢力相敵,遂分裂天下,其名分位號,異乎周之於吳、楚,安能強拔一國,謂之正統,餘皆為僭偽哉?況微弱自立者,不必書為僭;背君自立者,不必書為逆。其臣子所稱,亦從而稱之,乃深著其僭逆也。」
君實曰︰「道原言諸國名號,各從臣子所稱,固為通論。然修至十六國,有修不行者。至如乞伏國仁初稱單于,苻登封為苑川王。乾歸稱河南王,前秦封為金城王,又封隴西王,進封梁王;前秦滅,乃稱秦王,後降於後秦。已而逃歸,復稱秦王,又降於秦,為河南王。熾盤亦稱河南王,又復稱秦王。呂光初稱酒泉公,改稱三河王,後乃稱涼王。禿髮烏孤初稱西平王,改稱武威王。利鹿孤稱河西王。傉檀稱涼王,後去年號,降于秦,既而復稱涼王。段業稱涼王,沮渠蒙遜殺業,自稱張掖公,改稱河西王,魏封為涼王。若此之類,當稱何國?若謂之河南、隴西,乃是郡名;若謂之秦、涼,則其所稱,又國號屢改。若不著名,知復為誰?又匹夫妄自尊大,即因其位號稱之,則王莽、公孫述亦不當稱姓名也。今欲將吳、蜀、十六國及五代偏據者,皆依三十國春秋書為某主,但去其僭偽字,猶漢書稱趙王 歇、韓王 信也。至其死,則書曰卒,謚曰某皇帝,廟號某祖某宗;獨南北朝書某主而不名其崩、薨之類,從舊史之文,不為彼此升降。如此,以理論之,雖未為通,然非出己意,免刺人眼耳。不然,則依宋公明 紀年通譜,以五德相承,晉亡之後,元魏繼之,黜宋、齊、梁、陳、北齊、朱梁皆如諸國,稱名稱卒,或以朱梁比秦,居木火之間;及比王莽,補無王之際,亦可也。五德之因,出於漢儒,由是並依天道以斷人事之不可斷者耳。」
道原曰︰「晉元東渡,南北分疆。魏、周據中國,宋、齊受符璽,互相夷虜,自謂正統,則宋、齊與魏、周,勢當兩存之。然漢昭烈竄巴蜀,似晉元;吳大帝興於江表,似後魏。若謂中國有主,蜀不得紹漢為偽,則東晉非中國也;吳介立無所承為偽,則後魏無所承也。南北朝書某主而不名,魏何以得名吳、蜀之主乎?」
君實曰︰「光因道原言,以吳、蜀比南北朝,又思得一法。魏、吳、蜀、宋、齊、梁、陳、後魏、秦、夏、涼、燕、北齊、後周、五代諸國,名號均敵,本非君臣者,皆用列國之法,沒皆稱殂,王公稱卒。周、秦、漢、晉、隋、唐嘗混一天下,傳祚後世,其子孫微弱播遷,承祖宗之業,有紹復之望,欲全用天子法,以統臨諸國,沒則稱崩,王公稱薨。東晉元帝已前稱崩、薨而名列國。劉備雖承漢後,不能紀其世次,猶宋高祖稱楚元王後、李昪稱吳王 恪後,是非不可知,不得與漢光武、晉元帝為例。」
道原曰︰「嘗混一海內者,并其子孫用天子法;未嘗相君臣者,從列國法,此至當之論也。然以晉元比光武,茲事恐未當。晉失其政,五胡紛擾,天命不常,唯歸有德。若東晉德政勝,則僭偽之主必復為臣僕。而東晉與諸國異名號、並正朔,是德政不相勝也。吳嘗稱臣于魏,魏不能混一四海,不得用天子法;而東晉僻在江南,非魏之比。又諸國苻健、姚萇、慕容垂等,與東晉非君臣,東晉乃得用天子之法乎?若秦、夏、涼、燕及五代諸國,雖僭竊名號,皆繼踵仆滅,其興亡異於吳、蜀、南北朝,此黜之不當疑也。」
君實曰:「道原黜秦、夏、涼、燕及五代諸國,愚慮所不到者。然欲使東晉與五胡並為敵國,則與光所見異。晉元乃高祖曾孫,琅邪嫡嗣。其鎮建業,加鎮東,皆西朝詔除也。懷愍既死賊庭,天下推戴元帝,時宗室領藩鎮最親強盛者,元帝而已。晉嘗奄有四海,兼制夷夏,苻、姚、慕容垂等雖身不臣晉,其父祖皆晉臣,而東晉之視苻、姚,猶東周之視吳、楚也。魏、吳俱為列國,豈能相臣?吳稱臣于魏,猶句踐之事夫差、石勒之事王浚,非素定君臣之分者也。然不知晉武帝、隋文帝之初,吳主、陳主當稱吳主皓、陳主叔寶,蕭琮附庸,為當名否?
晉未平吳之前,欲如魏世與吳抗敵為列國之制;平吳後,乃用天子之制。宋受禪以後,至隋平陳以前,復用列國之制,亦以本非君臣故也。」
道原曰:「晉未平吳,與吳抗敵,宜如魏世用列國法。晉傳於宋,宋傳於齊,齊傳於梁,梁傳於陳,當用宋、齊、梁、陳年號,以紀諸國事跡。陳亡之後,用隋年號。隋未平陳以前,稱隋主而不名。蕭琮為後周附庸,與梁、陳非君臣,梁、陳不當名蕭琮也。」
君實曰:「漢有國邑者,則曰封某王、某侯;無國邑者,則曰賜爵關內侯。魏、晉王侯,率皆虛名,若云無國邑,則亦有就國者。沈慶之以始興優近,求改封南海,是食國租稅也。若云有國邑,則有封境外郡縣者。如宋有始平王,魏有廣陵王也。不知當書封某王侯,當書賜爵某王侯?」
道原曰︰「南北朝諸王雖不就國,皆有國邑、國官。宋孝武 大明中,分實土郡縣為僑縣境。宋志,雍州有始平郡,青州有太原郡,荊州有河東郡,皆僑郡也。齊志,秦州有始平郡,故宋有始平王;魏志,豫州有廣陵郡,故魏有廣陵王。恐不可云賜爵,當云封某王侯也。」
君實曰︰「凡用天子法者,所統諸侯皆用稱薨。而晉書帝紀,唯親王、三公及二王後稱薨,餘雖令、僕、方伯、開府如羊祜、杜預之徒,亦止稱卒。隋書帝紀內史令、納言及封國公、郡公者亦稱卒,唯親王、三公及開府儀同三司稱薨。新、舊唐書尚書令僕、中書令、侍中、平章事、參知機務政事皆稱薨。若依古禮五等稱薨,則晉惠帝時令、長、卒、伍皆有爵邑,不可盡稱薨也。西晉 荀勗等為尚書令、中書監令,雖用事,不謂之宰相;東晉 庾亮、何充等始謂之宰相。欲自晉以後,唯王爵及三公、宰相稱薨,餘皆稱卒;南北朝王公亦稱卒。至隋則令、僕、內史令、納言為宰相,至唐則平章事為宰相,三師、三公皆為散官,欲皆以為薨,可乎?」
道原曰︰「周、秦、漢、魏諸侯稱薨,至晉以後,唯王爵及三公、宰相稱薨。或薨或卒,於例未勻,不如用陸淳例,皆稱卒。」
君實曰:「諸臣稱卒,誠為確論。但恨已進者周、秦、漢紀不可請本追改。其晉、隋、唐紀除諸王、三公、三師稱薨,餘雖宰相,亦稱卒;尚書令、僕及門下、中書權任所在,謂之宰相,終非正三公也。」
道原曰︰「散官若亦稱薨,宰相不應稱卒。」
君實曰:「長曆,景平二年正月丁巳朔,二月丁亥朔。後魏書紀、志,是歲不日食。道原於長編何故書『景平二年二月癸巳朔,日有食之』?」
道原曰︰「宋 高祖紀,永初三年正月甲辰朔,景平元年正月己亥朔,皆與劉仲更 曆合。舊本八月乙未朔,九月當乙丑朔,誤作辛丑;十月甲午朔,誤作庚午;十一月甲子朔,誤作庚子;十二月癸巳朔不誤。十二月癸巳,則二年正月當癸亥朔,二月癸巳朔,三月壬戌朔,舊本乃誤作正月丁巳、二月丁亥、三月丙戌,至四月辛卯不誤。建康實錄︰『景平二年二月癸巳朔,日有食之。乙未,義恭為冠軍。丁未,大風。』皆與宋書紀同。唯宋書誤以二月為正月,南史誤以二月朔為己卯。」
君實曰︰「晉 帝紀、晉春秋、紀年通譜︰『隆安五年九月,呂隆降秦。十月,姚興侵魏。』道原何故於元興元年書『五月,姚興侵魏。八月,呂隆降秦』?」
道原曰:「姚興載記:『興遣姚平伐魏,姚碩德伐呂隆。碩德敗隆於姑臧。姚平攻魏 乾城,陷之,遂據柴壁。魏軍攻平,截汾水守之。碩德攻隆,為持久計,隆懼,遂降。姚平赴汾水死。』魏書︰『天興五年五月,姚興遣其弟義陽王來侵平陽,攻陷乾壁。八月,車駕西討。至乾壁,平固守,進軍圍之。姚興悉舉其眾來救,帝渡蒙坑逆擊興軍,大破之。十月,平赴水死。』天興五年五月,晉之元興元年五月也。八月,魏圍姚平於乾壁,然後呂隆降于碩德,則是八月也。晉紀『隆安五年九月,呂隆降秦。十月,姚興侵魏』者,誤也。晉去中國遠,事得於傳聞,故或前一年,或後一年。載記往往按諸國書,而本紀憑晉時起居注,故差誤特甚。」
君實曰︰「晉紀︰『義熙十二年二月,姚興死,子泓嗣。五月,司馬休之、魯宗之奔姚泓。』道原何故於義熙十二年五月書『司馬休之、魯宗之奔姚興』?」
道原曰︰「姚興載記︰『晉 義熙十一年正月,荊州刺史司馬休之、雍州刺史魯宗之與劉裕相攻,遣使來求援。五月,休之等為裕所敗,奔于興。』晉書 休之傳亦云『奔姚興』。是十一年五月姚興猶未死。而姚興載記、後魏本紀、十六國春秋、北史 僭偽附庸傳、南史 宋武帝紀,姚興以義熙十二年二月死。是晉紀誤以十二年二月為十一年二月,故休之等奔秦亦誤云『奔姚泓』也。」
君實曰︰「武陵王紀本傳︰『大寶二年四月,紀僭位于蜀,年號天正,與蕭棟暗合。識者尤之曰:「於文天為二人,正為一止,言各一年而止也。」』道原何故於承聖元年書『武陵王 紀即位于蜀』?」
道原曰︰「南史 簡文紀︰『大寶二年八月,侯景即位。明年四月,武陵王 紀僭號於蜀。』按蕭棟以大寶二年八月即位,改元天正。若紀以大寶二年四月改元,事乃在先,非是暗合。又紀、本傳,紀次西陵時,陸納未平,蜀軍復逼,元帝憂之。陸納以承聖元年十月反,則大寶二年不應言『陸納未平』也。故從帝紀承聖元年武陵王 紀僭號為是。」君實曰︰「然。」
君實又曰︰「晉都督領刺史,有止督本州者,刺史專統本州,何為更改『督』字?南史略去所督州名,但云加都督。都督豈虛名乎?」
道原曰:「齊 百官志︰『晉 太康中,刺史治民,都督知軍事,至惠帝乃并任,非要州則單為刺史。』是刺史不加『督』字者,不得總其統內軍事也。檀道濟都督江州之江夏、豫州之西陽‧新蔡‧晉熙四郡諸軍事、江州刺史。晉、宋志,江州領郡九,豫州領郡十,而道濟止得都督四郡。南北朝時,軍任甚重,都督豈虛名哉?南史但云『江州刺史』,務欲省文,不知害義也。」
君實曰:「後魏 禮志︰『太和十五年,詔尊烈祖為太祖,顯祖為二祧。』帝紀:『太宗 永興二年,謚道武為宣武皇帝,廟號太祖。』不言號烈祖。又太武功業最盛,廟號世祖,何為不預二祧?」
道原曰:「道武追尊神元廟號始祖,平文廟號太祖,昭成廟號高祖,皆為不遷之廟,則太宗上宣武帝號,不應又號道武廟為太祖。史官但舉後來廟號耳。孝文去平文、太祖之廟號,亦必去昭成、高祖之廟號。故孝文廟號高祖。魏收 序紀唯稱始祖 神元皇帝,而平文、昭成皆不冠廟號也。禮志詔書云︰『烈祖有創業之功,世祖有開拓之德,其以道武為太祖,比后稷;世祖、顯祖為二祧,比文、武。』是『顯祖』字上脫『世祖』二字也。」
君實曰︰「梁 高祖紀︰『中興元年十二月,宣德皇后授高祖大司馬,依晉 武陵王承制故事。二年正月,又加高祖大司馬,解承制。』何也?」
道原曰︰「舊本梁 高祖紀,中興二年正月,大司馬解承制。齊 和帝紀亦云『大司馬梁王解承制』。後人誤於『大司馬』上加『高祖』二字也。」
君實曰︰「魏紀 太和九年均田詔云:『還受以生死為斷。』志云『十五以上受田』,又云『及課則受田,老免則還田』,又云『有舉戶老小癃者,年踰七十不還』,是不以生死為斷也。又『所授之田率倍之』,是受四十畝者,再受八十畝閑田歟?『桑田不在還受之限』,是民於田中種桑者,可得為永業歟?又云『非桑之土,夫給一畝』,或給二十畝、或十六畝,何其不均也?又曰『應還之田,不種桑棗』,是露田又不種歟?又曰『恒從見口,有盈者無受無還』,何哉?又云『一人之分,正從正,倍從倍,不得隔越他畔』,是二者必須相鄰,地形安得如此?井田廢久矣,天下皆民田也。魏計人口及奴婢皆以田給之,其亦有說乎?」
道原曰︰「後魏 食貨志云︰『諸遠流配謫、無子孫、及戶絕者,墟宅、桑榆盡為公田,以給授受。』觀均田制度,似今世佃官田及絕戶田出租稅,非如三代井田也。劉、石、苻、姚喪亂之後,土田無主,悉為公田。除兼併大族外,貧民往往無田可耕,故孝文分官田以給之,然有分限。丁口計畝給田,老死還納,別授壯者,非若今世作全戶稅佃,不計其歲月,但不得典賣耳。詔書言其略,故云『還受以生死為斷』,本志言其詳,故有還不還之別也。不栽樹者,謂之露田,男夫受露田四十畝,婦人二十畝,謂男夫之有婦者,共受六十畝也。丁牛一頭,受田三十畝,謂戶內更有一丁未娶者,及有牛一頭,又受三十畝也,限四牛。所受之田率倍之者,謂每一丁一牛則倍三十畝。丁牛雖多,給田止於一百二十畝,故曰限四牛也。初受田者,男夫一人給田二十畝,前後種桑五十樹、棗五株、榆三根;非桑之土,夫給一畝,依法課蒔、榆、棗。謂初受田者,雖娶婦同一戶,不復給田,非桑之土,唯種棗榆共八株,故止給一畝。下文云『麻布之土,男夫及課,別給麻田十畝,婦人五畝』,并棗榆地亦十六畝也。桑田用力最多,欲勸人種桑,故賜為永業田。露田有還受,故不得種桑麻也。『恒從見口,有盈者無還無受,不盈者受種如法』,謂種桑不還田,計見在男夫及丁口,其合給田畝外,桑田有餘,亦許為主,但不受亦不還耳。若受少桑田者,復受於官,種桑果,故盈者得賣其盈,不足者得買所不足也。『一人之分,正從正,倍從倍,不得隔越他畔』,猶下文云『進丁受田,恒從所近』,謂取逐戶傍近,不必地相鄰也。唐制,丁男給一頃,十分之二為世業,八為口分。世業則身死承戶者受之,口分則沒官更給人。後諱『世』字,故云『永業』。魏、齊、周、隋享國日淺,兵革不息,農民常少而曠土常多,故均田之制存。至唐,承平日久,丁口滋眾,官無閑田,不復給受,故田制為空文。新唐書 食貨志言『口分、世業之田壞而為兼併』,其意似指以為井田之比,失之遠矣。」君實曰︰「然。」
結語
君實訪問道原疑事,每卷不下數條,論議甚多,不能盡載,載其質正舊史差謬者。然道原在書局,止類事跡,勒成長編;其是非予奪之際,一出君實筆削,而羲仲不及見。君實不備知凡例,其是非予奪所以然之故。范純夫亦嘗預修通鑑,乃書所疑問焉。其書曰:
漢之薛包、茅容等,舊史止附別傳,通鑑具載事跡,不可不謂廣記。而淮南王、太史公皆稱屈原 離騷與日月爭光,通鑑乃削去屈原投汨羅、撰離騷等事。歷代儒林、文苑、隱逸傳直十削去七八。春秋褒秋毫之善,通鑑掩日月之光,此羲仲所疑一事也。
二京、三都等賦,解嘲、賓戲等文,通鑑皆不書。而孟子與梁惠王、荀卿與臨武君難疑答問,通鑑不漏略一句,荀、孟事跡則隱沒不書。太史公之於管、晏,猶次其傳而不論其書;司馬公之於孟、荀,乃論其書而不次其傳,此羲仲所疑二事也。
通鑑 吳、蜀曰主、曰殂,南北朝曰主、曰帝、曰殂,司馬公言「地醜德齊,不能相一用列國之法,庶幾不誣事實,近於至公」。然世宗封李昪為唐國主,仁宗封元昊為夏國主,主與帝非列國也。司馬公論正統與歐陽公略同,而歐陽公天下有統,以有統書之;天下無統,以無統書之。通鑑若言有統,則不當書南北朝為帝;若言無統,則不當書南北朝為主,此羲仲所疑三事也。
宋高祖射蛇於新洲,明日,見青衣童子杵藥,曰:「我王為劉寄奴所傷。然寄奴王者,不可殺。」高祖叱之,皆散。通鑑凡此類符讖,事皆不書,而秦二世元年書漢高祖射蛇事。高祖斬蛇,非符讖乎?通鑑何以書此?羲仲所疑四事也。
陸雲本無玄學,夜行迷路,見一少年,與談老子。後尋宿處,乃王弼冢。自此談玄殊進。通鑑凡此類神怪,事皆不書,而梁 中大通二年書寇祖仁藏金事。祖仁藏金,非神怪乎?通鑑何以書此?羲仲所疑五事也。
北齊 神武出征,遇天寒雪,使人舉氈。陳元康於氈下作軍書,颯颯運筆,俄頃數紙。神武目之曰︰「此何如孔子?」通鑑凡此類過褒,事皆不書,而漢 延光元年書荀淑比叔度為顏回。不知叔度於顏回,何異元康於孔子?此羲仲所疑六事也。
孫彥高在定州,默啜圍州城。彥高倒鎖宅門,告其奴曰:「善守宅門,勿與鎖鑰。」凡此類過貶,事皆不書,而晉 隆安三年書王凝之借鬼兵於大道。不知凝之借鬼兵,何異彥高守鎖鑰?此羲仲所疑七事也。
通曆及大業記稱煬帝弒文帝,通鑑書曰︰「上崩,中外頗有異論。」唐曆及新唐書稱武后殺太子弘,通鑑書曰︰「太子弘薨,時人以為武后殺之。」通鑑疑以示疑,而宋 元徽四年書馮太后鴆顯祖事,唯天象志云:「獻文暴崩,實遇鴆毒。」元行沖 國典云︰「馮太后伏壯士,太上入謁,遂崩。」司馬公安知鴆顯祖安得不彰?然則司馬公安知鴆顯祖者是馮太后與否也?此羲仲所疑八事也。
純夫曰:「足下可謂善問,祖禹安敢不答?然其間所問節目,曩日嘗陪論議,因足下之問,可以解諸儒之疑。此通鑑起予之助也。」云云。
羲仲得純夫書,悔難通鑑之為書。君實寓局祕閣,道原實預討論。君實與道原皆以史自負,同心協力,共成此書,曰:「光之得道原,猶瞽師之得相者也。」范純夫、劉貢甫、司馬公休亦推道原功力最多。君實嘗有言︰「光修通鑑,唯王勝之借一讀,他人讀未盡一編,已欠伸思睡矣。揚子雲云︰『後世復有子雲,玄必不廢矣。』方今春秋尚廢,況此書乎?聊用自娛餘生而已。」嗚呼!君實所以用意遠矣!非為寡聞淺見道也。然君實始成通鑑,以道原遺言求通鑑一定本,乃錄本以付其家,而告羲仲曰:「先君子臨終時,遺言恨不見書成。而此書之成,先君子力居多,他日須有從足下求之者,若欲傳錄,但傳予之,非獨區區之懇,亦先君子之志也。」然則君實期羲仲亦厚矣!羲仲既痛恨先人不及見奏成書,又懼後世有以小言、破言以小道、害道不幸而似羲仲者,故纂集其往復問難,使後世有考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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