資治通鑑 卷第六十八
漢紀六十 起強圉作噩(丁酉),盡屠維大淵獻(己亥),凡三年。
孝獻皇帝癸
建安二十二年(丁酉、紀元二七三四年)
□春,正月,魏王 操軍居巢,〈考異曰:孫權傳,曹公次居巢,攻濡須,並在去冬。今從魏武紀。〉孫權保濡須,二月,操進攻之。權令都尉徐詳詣操請降,操報使修好,誓重結婚。〔「權令都尉徐詳」以下十九字原繫於「屯居巢」之後,據嚴衍 資治通鑑補卷六十八移。〕
三月,操引軍還,留伏波將軍夏侯惇都督曹仁、張遼等二十六軍屯居巢。權留平虜將軍周泰督濡須;朱然、徐盛等皆在所部,以泰寒門,不服。權會諸將,大為酣樂,命泰解衣,權手自指其創痕,問以所起,泰輒記昔戰鬪處以對。畢,使復服;權把其臂流涕曰:「幼平,卿為孤兄弟,戰如熊虎,不惜軀命,被創數十,膚如刻畫,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,委卿以兵馬之重乎!」坐罷,住駕,使泰以兵馬道從,鳴鼓角作鼓吹而出;於是盛等乃服。
初,右護軍蔣欽屯宣城,蕪湖令徐盛收欽屯吏,表斬之。及權在濡須,欽與呂蒙持諸軍節度,欽每稱徐盛之善。權問之,欽曰:「盛忠而勤強,有膽略器用,好萬人督也。今大事未定,臣當助國求才,豈敢挾私恨以蔽賢乎?」權善之。〔此段原繫於「二月,操進攻之」之後,據嚴衍 資治通鑑補卷六十八移。〕
□夏,四月,詔魏王 操設天子旌旗,出入稱警蹕。
□六月,魏以軍師華歆為御史大夫。
□冬,十月,命魏王 操冕十有二旒,乘金根車,駕六馬,設五時副車。
□魏以五官中郎將丕為太子。
初,魏王 操娶丁夫人,無子;妾劉氏,生子昂;卞氏生四子:丕、彰、植、熊。王使丁夫人母養昂;昂死於穰,丁夫人哭泣無節,操怒而出之,以卞氏為繼室。植性機警,多藝能,才藻敏贍,操愛之。操欲以女妻丁儀,丕以儀目眇,諫止之。儀由是怨丕,與弟黃門侍郎廙及丞相主簿楊脩,數稱臨淄侯 植之才,勸操立以為嗣。脩,彪之子也。操以函密訪於外,尚書崔琰露版答曰:「春秋之義,立子以長。加五官將仁孝聰明,宜承正統,琰以死守之。」植,琰之兄女婿也。尚書僕射毛玠曰:「近者袁紹以嫡庶不分,覆宗滅國。廢立大事,非所宜聞。」東曹掾邢顒曰:「以庶代宗,先世之戒也,願殿下深察之。」丕使人問太中大夫賈詡以自固之術。詡曰:「願將軍恢崇德度,躬素士之業,朝夕孜孜,不違子道,如此而已。」丕從之,深自砥礪。他日,操屏人問詡,詡嘿然不對。操曰:「與卿言,而不答,何也?」詡曰:「屬有所思,故不即對耳。」操曰:「何思?」詡曰:「思袁本初、劉景升父子也。」操大笑。
操嘗出征,丕、植並送路側,植稱述功德,發言有章,左右屬目,操亦悅焉。丕悵然自失,濟陰 吳質耳語曰:「王當行,流涕可也。」及辭,丕涕泣而拜,操及左右咸歔欷,於是皆以植多華辭而誠心不及也。植既任性而行,不自雕飾,五官將御之以術,矯情自飾,宮人左右並為之稱說,故遂定為太子。
左右長御賀卞夫人曰:「將軍拜太子,天下莫不喜,夫人當傾府藏以賞賜。」夫人曰:「王自以丕年大,故用為嗣。我但當以免無教導之過為幸耳,亦何為當重賜遺乎!」長御還,具以語操,操悅,曰:「怒不變容,喜不失節,故最為難。」
太子抱議郎辛毗頸而言曰:「辛君知我喜否?」毗以告其女憲英,憲英嘆曰:「太子,代君主宗廟、社稷者也。代君,不可以不戚;主國,不可以不懼。宜戚宜懼,而反以為喜,何以能久!魏其不昌乎!」
久之,臨淄侯 植乘車行馳道中,開司馬門出。操大怒,公車令坐死。由是重諸侯科禁,而植寵日衰。植妻衣繡,操登臺見之,以違制命,還家賜死。
□法正說劉備曰:「曹操一舉而降張魯,定漢中,不因此勢以圖巴、蜀,而留夏侯淵、張郃屯守,身遽北還,此非其智不逮,而力不足也,必將內有憂逼故耳。今策淵、郃才略,不勝國之將帥,舉眾往討,必可克之。克之之日,廣農積穀,觀釁伺隙,上可以傾覆寇敵,尊獎王室;中可以蠶食雍、涼,廣拓境土;下可以固守要害,為持久之計。此蓋天以與我,時不可失也。」備善其策,乃率諸將進兵漢中,遣張飛、馬超、吳蘭等屯下辨。魏王 操遣都護將軍曹洪拒之。
□魯肅卒,孫權以從事中郎彭城 嚴畯代肅,督兵萬人鎮陸口。眾人皆為畯喜,畯固辭以「樸素書生,不閑軍事」,發言懇惻,至于流涕。權乃以左護軍虎威將軍呂蒙兼漢昌太守以代之。眾嘉嚴畯能以實讓。
□定威校尉吳郡 陸遜言於孫權曰:「方今克敵寧亂,非眾不濟;而山寇舊惡,依阻深地。夫腹心未平,難以圖遠,可大部伍,取其精銳。」權從之,以為帳下右部督。會丹陽賊帥費棧作亂,扇動山越。權命遜討棧,破之。遂部伍東三郡,強者為兵,羸者補戶,得精卒數萬人;宿惡盪除,所過肅清,還屯蕪湖。會稽太守淳于式表「遜枉取民人,愁擾所在。」遜後詣都,言次,稱式佳吏,權曰:「式白君,而君薦之,何也?」遜對曰:「式意欲養民,是以白遜;若遜復毀式以亂聖聽,不可長也。」權曰:「此誠長者之事,顧人不能為耳。」
□魏王 操使丞相長史王必典兵督許中事。時關羽強盛,京兆 金禕睹漢祚將移,乃與少府耿紀、司直韋晃、太醫令吉本、本子邈、邈弟穆等謀殺必,挾天子以攻魏,南引關羽為援。
建安二十三年(戊戌、紀元二七三五年)
□春,正月,甲子,〔「甲子」二字原無,據後漢書 獻帝紀、後漢紀卷三十補。〕吉邈等率其黨千餘人,夜攻王必,燒其門,射必中肩,帳下督扶必奔南城。會天明,邈等眾潰,必與潁川典農中郎將嚴匡共討斬之。
□三月,有星孛于東方。
□曹洪將擊吳蘭,張飛屯固山,聲言欲斷軍後,眾議狐疑。騎都尉曹休曰:「賊實斷道者,當伏兵潛行;今乃先張聲勢,此其不能,明矣。宜及其未集,促擊蘭,蘭破,飛自走矣。」洪從之,進,擊破蘭,斬之。三月,張飛、馬超走。〈考異曰:陳 志 武帝紀云「走漢中」。按是時夏侯淵屯兵漢中,兩軍相拒於陽平,飛等無走漢中之理,今去「漢中」二字。〉休,魏王族子也。
□夏,四月,代郡、上谷 烏桓 無臣氐等反。先是,魏王 操召代郡太守裴潛為丞相理曹掾,操美潛治代之功,潛曰:「潛於百姓雖寬,於諸胡為峻。今繼者必以潛為治過嚴而事加寬惠。彼素驕恣,過寬必弛;既弛,又將攝之以法,此怨叛所由生也。以勢料之,代必復叛。」於是操深悔還潛之速。後數十日,三單于反問果至。操以其子鄢陵侯 彰行驍騎將軍,使討之。彰少善射御,膂力過人。操戒彰曰:「居家為父子,受事為君臣,動以王法從事,爾其戒之!」
□劉備屯陽平關,夏侯淵、張郃、徐晃等與之相拒。備遣其將陳式等絕馬鳴閣道,徐晃擊破之。張郃屯廣石,備攻之不能克,急書發益州兵。諸葛亮以問從事犍為 楊洪,洪曰:「漢中,益州咽喉,存亡之機會,若無漢中,則無蜀矣。此家門之禍也,發兵何疑。」時法正從備北行,亮於是表洪領蜀郡太守;眾事皆辦,遂使即真。
初,犍為太守李嚴辟洪為功曹,嚴未去犍為而洪已為蜀郡;洪舉門下書佐何祗有才策,洪尚在蜀郡,而祗已為廣漢太守。是以西土咸服諸葛亮能盡時人之器用也。
□秋,七月,魏王 操自將擊劉備;九月,至長安。
□曹彰擊代郡 烏桓,身自搏戰,鎧中數箭,意氣益厲;乘勝逐北,至桑乾之北,大破之,斬首、獲生以千數。時鮮卑大人軻比能將數萬騎觀望強弱,見彰力戰,所向皆破,乃請服,北方悉平。
□南陽吏民苦徭役,冬,十月,宛守將侯音反。南陽太守東里袞與功曹應余迸竄得出;音遣騎追之,飛矢交流,余以身蔽袞,被七創而死,音騎執袞以歸。時征南將軍曹仁屯樊以鎮荊州,魏王 操命仁還討音。功曹宗子卿說音曰:「足下順民心,舉大事,遠近莫不望風;然執郡將,逆而無益,何不遣之!」音從之。子卿因夜踰城從太守收餘民圍音,會曹仁軍至,共攻之。
建安二十四年(己亥、紀元二七三六年)
□春,正月,曹仁屠宛,斬侯音,復屯樊。
□初,夏侯淵戰雖數勝,魏王 操常戒之曰:「為將當有怯弱時,不可但恃勇也。將當以勇為本,行之以智計;但知任勇,一匹夫敵耳。」及淵與劉備相拒踰年,備自陽平南渡沔水,緣山稍前,營於定軍山。〈考異曰:備傳云:「於定軍山勢作營」,法正傳作「定軍、興勢」。今從黃忠傳。〉淵引兵爭之。法正曰:「可擊矣。」備使討虜將軍黃忠乘高鼓譟攻之,淵軍大敗,斬淵〈考異曰:淵傳曰:「備夜燒圍鹿角。淵使張郃護東圍,自將輕兵護南圍。備挑郃戰,郃軍不利。淵分兵半助郃,為備所襲,戰死。」張郃傳曰:「備於走馬谷燒都圍,淵救火,從他道與備相遇,交戰,短兵接刃,淵遂沒。」今從劉備、黃忠、法正傳。〉及益州刺史趙顒。〈考異曰:皇甫謐 列女傳,「趙昂妻異者,故益州刺史天水 趙偉璋妻,王氏女也。」按魏略云「阜少與同郡尹奉 次曾、趙昂 偉章俱發名」,趙昂乃天水人,「章」、「璋」二字同音,故此二名中應有一誤。又陳 志 劉備傳,「黃忠斬曹公所署益州刺史趙顒。」按詩經 大雅:「顒顒昂昂,如圭如璋。」「顒」「昂」古同音,疑即同一人。〉張郃引兵還陽平。是時新失元帥,軍中擾擾,不知所為。督軍杜襲與淵司馬太原 郭淮收斂散卒,號令諸軍曰:「張將軍國家名將,劉備所憚;今日事急,非張將軍不能安也。」遂權宜推郃為軍主。郃出,勒兵按陣,諸將皆受郃節度,眾心乃定。明日,備欲渡漢水來攻;諸將以眾寡不敵,欲依水為陣以拒之。郭淮曰:「此示弱而不足挫敵,非算也。不如遠水為陣,引而致之,半濟而後擊之,備可破也。」既陣,備疑,不渡。淮遂堅守,示無還心。以狀聞於魏王 操,操善之,遣使假郃節,復以淮為司馬。
□二月,壬子晦,日有食之。
□三月,魏王 操自長安出斜谷,軍遮要以臨漢中。劉備曰:「曹公雖來,無能為也,我必有漢川矣。」乃斂眾拒險,終不交鋒。操運米北山下,黃忠引兵欲取之,過期不還。翊軍將軍趙雲將數十騎出營視之,值操揚兵大出,雲猝與相遇,遂前突其陣,且鬪且却。魏兵散而復合,追至營下,雲入營,更大開門,偃旗息鼓。魏兵疑雲有伏,引去;雲雷鼓震天,唯以勁弩於後射魏兵。魏兵驚駭,自相蹂踐,墮漢水中死者甚多。備明旦自來,至雲營,視昨戰處,曰:「子龍一身都為膽也!」
操與備相守積月,魏軍士多亡。夏,五月,操悉引出漢中諸軍還長安,劉備遂有漢中。
操恐劉備北取武都 氐以逼關中,問雍州刺史張既,既曰:「可勸使北出就穀以避賊,前至者厚其寵賞,則先者知利,後必慕之。」操從之,使既之武都,徙氐五萬餘落出居扶風、天水界。
□武威 顏俊、張掖 和鸞、酒泉 黃華、西平 麴演等,各據其郡,自號將軍,更相攻擊。俊遣使送母及子詣魏王 操為質以求助。操問張既,既曰:「俊等外假國威,內生傲悖,計定勢足,後即反耳。今方事定蜀,且宜兩存而鬪之,猶卞莊子之刺虎,坐收其敝也。」王曰:「善!」歲餘,鸞遂殺俊,武威 王祕又殺鸞。
□劉備遣宜都太守扶風 孟達從秭歸北攻房陵,殺房陵太守蒯祺。又遣養子副軍中郎將劉封自漢中乘沔水下,統達軍,與達會攻上庸,上庸太守申耽舉郡降。備加耽為征北將軍,〔「為」字原無,據通鑑體例補。〕領上庸太守,以耽弟儀為建信將軍、西城太守。
□秋,八月,〔「八月」原作「七月」,據後漢紀卷三十改。〕劉備自稱漢中王,〈考異曰:范 書 帝紀作「秋七月庚子」。按長曆,七月辛亥朔,無庚子;今從袁 紀。〉設壇場於沔陽,陳兵列眾,群臣陪位,讀奏訖,乃拜受璽綬,御王冠。因驛拜章,上還所假左將軍、宜城亭侯印綬。立子禪為王太子。拔牙門將軍義陽 魏延為鎮遠將軍,領漢中太守,以鎮漢川。備還治成都,以許靖為太傅,法正為尚書令,關羽為前將軍,張飛為右將軍,馬超為左將軍,黃忠為後將軍,餘皆進位有差。
遣益州前部司馬犍為 費詩即授關羽印授,羽聞黃忠位與己並,怒曰:「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!」不肯受拜。詩謂羽曰:「夫立王業者,所用非一。昔蕭、曹與高祖少小親舊,而陳、韓亡命後至;論其班列,韓最居上,未聞蕭、曹以此為怨。今漢中王以一時之功隆崇漢升;〔「漢升」原作「漢室」。嚴衍曰:「『漢室』當作『漢升』,黃忠字也。」此據嚴說改。〕然意之輕重,寧當與君侯齊乎!且王與君侯譬猶一體,同休等戚,禍福共之;愚謂君侯不宜計官號之高下、爵祿之多少為意也。僕一介之使,銜命之人,君侯不受拜,如是便還,但相為惜此舉動,恐有後悔耳。」羽大感悟,遽即受拜。
□詔以魏王 操夫人卞氏為王后。
□關羽〔「關羽」前原有已而二字,後有「果」字,今刪之。〕使南郡太守麋芳守江陵,〔「麋」原作「糜」,據蜀志
麋竺傳改。下同。〕將軍士仁守公安,〔「士仁」原作「傅士仁」,據蜀志 楊戲傳刪「傅」字。〕〈考異曰:陳 志 羽傳云「傅士仁」。按楊戲 輔臣贊、孫權傳、呂蒙傳皆作「士仁」,「傅」字衍。〉羽自率眾攻曹仁於樊。〈考異曰:陳 志 溫恢傳云:「孫權攻合肥。時諸州兵戍淮南。揚州刺史溫恢謂兗州刺史裴潛曰:『此間雖有賊,然不足憂。今水潦方生,而子孝懸軍,無有遠備,關羽驍猾,正恐征南有變耳。』〔「孫權攻合肥」以下六十字原為資治通鑑卷六十八正文,今改為考異之文。〕於是有樊城之事。」按武紀、權傳,是年無攻合肥之事,權於二十二年已降曹公,今年又乞討羽自效,似無攻合肥之事,或邊界小有接觸,恢傳欲誇大其功,遂不覺其辭之誕也;今不取。〉仁使左將軍于禁、立義將軍龐德等屯樊北。八月,大霖雨,漢水溢,平地數丈,于禁等七軍皆沒。禁與諸將登高避水,羽乘大船就攻之,禁等窮迫,遂降。龐德在堤上,被甲持弓,箭不虛發,自平旦力戰,至日過中,羽攻益急;矢盡,短兵接,德戰益怒,氣愈壯,而水浸盛,吏士盡降。德乘小船欲還仁營,水盛船覆,失弓矢,獨抱船覆水中,為羽所得,立而不跪。羽謂曰:「卿兄在漢中,我欲以卿為將,不早降何為!」德罵羽曰:「豎子,何謂降也!魏王帶甲百萬,威振天下;汝劉備庸才耳,豈能敵耶!我寧為國家鬼,不為賊將也!」羽殺之。魏王 操聞之,流涕曰:「吾知于禁三十年,何意臨危處難,反不及龐德耶!」封德二子為列侯。
羽急攻樊城,城得水,往往崩壞,眾皆恟懼。或謂曹仁曰:「今日之危,非力所支,可及羽圍未合,乘輕船夜走。」汝南太守滿寵曰:「山水速疾,冀其不久。聞羽遣別將已在郟下,自許以南,百姓擾擾,羽所以不敢遂進者,恐吾軍掎其後耳。今若遁去,洪河以南,非復國家有也,君宜待之。」仁曰:「善!」乃沈白馬與軍人盟誓,同心固守。城中人馬纔數千人,城不沒者數板。羽乘船臨城,立圍數重,外內斷絕。羽又遣別將圍將軍呂常於襄陽。荊州刺史胡脩、南鄉太守傅方皆降於羽。
□初,沛國 魏諷有惑眾才,傾動鄴都,魏相國鍾繇辟以為西曹掾。滎陽 任覽,與諷友善;同郡鄭袤,泰之子也,每謂覽曰:「諷奸雄,終必為亂。」九月,諷潛結徒黨,與長樂衛尉陳禕謀襲鄴;未及期,禕懼而告之。太子丕誅諷,連坐死者數十人,〔「十」原作「千」,魏志 武帝紀注引魏晉世語改。〕鍾繇坐免官。
□初,丞相主簿楊脩與丁儀兄弟謀立曹植為魏嗣,五官將丕患之,以車載廢簏內朝歌長吳質,與之謀。脩以白魏王 操,操未及推驗。丕懼,告質,質曰:「無害也。」明日,復以簏載絹以入,脩復白之,推驗,無人;操由是疑焉。其後植以驕縱見疏,而植故連綴脩不止,脩亦不敢自絕。每當就植,慮事有闕,忖度操意,豫作答教十餘條,敕門下,「教出,隨所問答之」,於是教裁出,答已入;操怪其捷,推問,始泄。操亦以脩為袁術之甥,〔「為」字原無,今補之。〕惡之,乃發脩前後漏泄言教,交關諸侯,收殺之。
□魏王 操以杜襲為留府長史,駐關中。關中營帥許攸擁部曲不歸附,〔「許攸」,太平御覽卷四五三、四八三引魏志皆作「許游」。〕而有慢言,操大怒,先欲伐之。群臣多諫「宜招懷攸,共討強敵;」操橫刀於膝,作色不聽。襲入欲諫,操逆謂之曰:「吾計已定,卿勿復言!」襲曰:「若殿下計是耶,臣方助殿下成之;若殿下計非耶,雖成,宜改之。殿下逆臣令勿言,何待下之不闡乎!」操曰:「許攸慢吾,如何可置!」襲曰:「殿下謂許攸何如人耶?」操曰:「凡人也。」襲曰:「夫唯賢知賢,唯聖知聖,凡人安能知非凡人耶!方今豺狼當路而狐狸是先,人將謂殿下避強攻弱;進不為勇,退不為仁。臣聞千鈞之弩,不為鼷鼠發機;萬石之鍾,不以莛撞起音。今區區之許攸,何足以勞神武哉!」操曰:「善!」遂厚撫攸,攸即歸服。
□冬,十月,魏王 操至雒陽。
□陸渾民孫狼等作亂,殺縣主簿,南附關羽。羽授狼印,給兵,還為寇賊,自許以南,往往遙應羽,羽威震華夏。魏王 操議徙許都以避其銳,丞相軍司馬司馬懿、西曹屬蔣濟言於操曰:「于禁等為水所沒,非戰攻之失,於國家大計未足有損。劉備、孫權,外親內疏,關羽得志,權必不願也。可遣人勸權躡其後,許割江南以封權,則樊圍自解。」操從之。
初,魯肅嘗勸孫權以曹操尚存,宜且撫輯關羽,與之同仇,不可失也。及呂蒙代肅屯陸口,以為羽素驍雄,有兼并之心,且居國上流,其勢難久,密言於權曰:「今令征虜守南郡,潘璋住白帝,蔣欽將遊兵萬人循江上下,應敵所在,蒙為國家前據襄陽,如此,何憂於操,何賴於羽!且羽君臣矜其詐力,所在反覆,不可以腹心待也。今羽所以未便東向者,以至尊聖明,蒙等尚存也。今不於強壯時圖之,一旦僵仆,欲復陳力,其可得耶!」權曰:「今欲先取徐州,然後取羽,何如?」對曰:「今操遠在河北,撫集幽、冀,未暇東顧,徐土守兵,聞不足言,往自可克。然地勢陸通,驍騎所騁,至尊今日取徐州,操後旬必來爭,雖以七八萬人守之,〔「七」原作「十」,據吳志 呂蒙傳、通鑑紀事本末卷十、胡三省 資治通鑑音注卷六十八改。〕猶當懷憂。不如取羽,全據長江,形勢益張,易為守也。」權善之。
權嘗為其子求婚於羽,羽罵其使,不許婚;權由是怒。及羽攻樊,呂蒙上疏曰:「羽討樊而多留備兵,必恐蒙圖其後故也。蒙常有病,乞分士眾還建業,以治疾為名,羽聞之,必撤備兵,盡赴襄陽。大軍浮江晝夜馳上,襲其空虛,則南郡可下而羽可擒也。」遂稱病篤。權乃露檄召蒙還,陰與圖計。蒙下至蕪湖,定威校尉陸遜謂蒙曰:「關羽接境,如何遠下,後不當可憂也?」蒙曰:「誠如來言,然我病篤。」遜曰:「羽矜其驍氣,陵轢於人,始有大功,意驕志逸,但務北進,未嫌於我;有相聞病,必益無備,今出其不意,自可擒制。下見至尊,宜好為計。」蒙曰:「羽素勇猛,既難為敵,且已據荊州,恩信大行,兼始有功,膽勢益盛,未易圖也。」蒙至都,權問:「誰可代卿者?」蒙對曰:「陸遜意思深長,才堪負重,觀其規慮,終可大任;而未有遠名,非羽所忌,無復是過也。若用之,當令外自韜隱,內察形便,然後可克。」權乃召遜,拜偏將軍、右部督,以代蒙。遜至陸口,為書與羽,稱其功美,深自謙抑,為盡忠自託之意。羽意大安,無復所嫌,稍撤兵以赴樊。遜具啟形狀,陳其可擒之要。
羽得于禁等人馬數萬,糧食乏絕,擅取權 湘關米;權聞之,遂發兵襲羽。權欲令征虜將軍孫皎與呂蒙為左右部大督,蒙曰:「若至尊以征虜能,宜用之;以蒙能,宜用蒙。昔周瑜、程普為左右部督,督兵攻江陵,雖事決於瑜,普自恃久將,且俱是督,遂共不睦,幾敗國事,此目前之戒也。」權寤,謝蒙曰:「以卿為大督,命皎為後繼可也。」
魏王 操之出漢中也,使平寇將軍徐晃屯宛以助曹仁;及于禁陷沒,晃前至陽陵陂。關羽遣兵屯偃城,晃既到,詭道作都塹,示欲截其後,羽兵燒屯走。晃得偃城,連營稍前。操使趙儼以議郎參曹仁軍事,與徐晃俱前,餘救兵未到;晃所督不足解圍,而諸將呼責晃,促救仁。儼謂諸將曰:「今賊圍素固,水潦猶盛,我徒卒單少,而仁隔絕,不得同力,此舉適所以敝內外耳。當今不若前軍逼圍,遣諜通仁,使知外救,以勵將士。計北軍不過十日,尚足堅守,然後表裡俱發,破賊必矣。如有緩救之戮,余為諸君當之。」諸將皆喜。晃營距羽圍三丈所,作地道及箭飛書與仁,消息數通。
孫權為牋與魏王 操,請以討羽自效,及乞不漏,令羽有備。操問群臣,群臣咸言宜密之。董昭曰:「軍事尚權,期於合宜。宜應權以密,而內露之。羽聞權上,若還自護,圍則速解,便獲其利。可使兩賊相對銜持,坐待其敝。祕而不露,使權得志,非計之上。又,圍中將吏不知有救,計糧怖懼。倘有他意,為難不小。露之為便。且羽為人強梁,自恃二城守固,必不速退。」操曰:「善!」即敕徐晃以權書射著圍裡及羽屯中,圍裡聞之,志氣百倍;羽果猶豫不能去。
魏王 操自雒陽南救曹仁,群下皆謂:「王不亟行,今敗矣。」侍中桓階獨曰:「大王以仁等為足以料事勢否也?」曰:「能。」「大王恐二人遺力耶?」曰:「不然。」「然則何為自往?」曰:「吾恐虜眾多,而徐晃等勢不便耳。」階曰:「今仁等處重圍之中而守死無貳者,誠以大王遠為之勢也。夫居萬死之地,必有死爭之心。內懷死爭,外有強救,大王按六軍以示餘力,何憂於敗而欲自往?」操善其言,乃駐軍摩陂,前後遣殷署、朱蓋等凡十二營詣晃。
關羽 圍頭有屯,又別屯四冢,晃乃揚聲當攻圍頭屯而密攻四冢。羽見四冢欲壞,自將步騎五千出戰;晃擊之,退走。羽圍塹鹿角十重,晃追羽,與俱入圍中,破之,傅方、胡脩皆死,羽遂撤圍退,然舟船猶據沔水,襄陽隔絕不通。
閏十月,〔「閏十月」三字原無,據吳志 孫權傳補。〕呂蒙至尋陽,盡伏其精兵䑦
中,使白衣搖櫓,作商賈人服,晝夜兼行,羽所置江邊屯候,盡收縛之,是故羽不聞知。麋芳、士仁素皆嫌羽輕己,〔「士仁」原作「傅士仁」,據蜀志 楊戲傳刪「傅」字。〕羽之出軍,芳、仁供給軍資不悉相及,羽言「還,當治之」,芳、仁咸懼。於是蒙令故騎都尉虞翻為書說仁,為陳成敗,仁得書即降。翻謂蒙曰:「此譎兵也,當將仁行,留兵備城。」遂將仁至南郡。麋芳城守,蒙以仁示之,芳遂開門出降。蒙入江陵,釋于禁之囚,得關羽及將士家屬,皆撫慰之,約令軍中:「不得干歷人家,有所求取。」蒙麾下士,與蒙同郡人,取民家一笠以覆官鎧;官鎧雖公,蒙猶以為犯軍令,不可以鄉里故而廢法,遂垂涕斬之。於是軍中震慄,道不拾遺。蒙旦暮使親近存恤耆老,問所不足,疾病者給醫藥,饑寒者賜衣糧。羽府藏財寶,皆封閉以待權至。
關羽聞南郡破,即走南還。曹仁會諸將議,咸曰:「今因羽危懼,可追擒也。」趙儼曰:「權邀羽連兵之難,欲掩制其後,顧羽還救,恐我承其兩疲,故順辭求效,乘釁因變以觀利鈍耳。今羽已孤迸,更宜存之以為權害。若深入追北,權則改虞於彼,將生患於我矣,王必以此為深慮。」仁乃解嚴。魏王 操聞羽走,恐諸將追之,果疾敕仁如儼所策。
關羽數使人與呂蒙相聞,蒙輒厚遇其使,周遊城中,家家致問,或手書示信。羽人還,私相參訊,咸知家門無恙,見待過於平時,故羽吏士無鬪心。
會權至江陵,荊州將吏悉皆歸附;獨治中從事武陵 潘濬稱疾不見,權遣人以牀就家輿致之,濬伏面著牀席不起,涕泣交橫,哀哽不能自勝。權呼其字與語,慰諭懇惻,使親近以手巾拭其面。濬起,下地拜謝,即以為治中,荊州軍事,一以諮之。武陵郡從事樊伷誘導諸夷,〔「郡」原作「部」,按州級屬官作「部從事」,「武陵」乃郡名,其屬官當稱「郡從事」,吳志 潘濬傳正作「郡」,今改之。〕圖以武陵附漢中王 備。外白差督督萬人往討之,權不聽;特召問濬,濬答:「以五千兵往,足以擒伷。」權曰:「卿何以輕之?」濬曰:「伷是南陽舊姓,頗能弄脣吻,而實無才略。臣所以知之者,伷昔嘗為州人設饌,比至日中,食不可得,而十餘自起,此亦侏儒觀一節之驗也。」權大笑,即遣濬將五千人往,果斬平之。權以呂蒙為南郡太守,封孱陵侯,賜錢一億,黃金五百斤;以陸遜領宜都太守。
十一月,漢中王 備所置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,諸城長吏及蠻夷君長皆降於遜。遜請金、銀、銅印以假授初附,擊蜀將詹晏等及秭歸大姓擁兵者,皆破降之,前後斬獲、招納凡數萬計。權以遜為右護軍、鎮西將軍,進封婁侯,屯夷陵,守峽口。
關羽自知孤窮,乃西保麥城。孫權使誘之,羽偽降,立幡旗為象人於城上,因遁走,兵皆解散,纔十餘騎。權先使朱然、潘璋斷其徑路,十二月,璋司馬馬忠獲羽及其子平於章鄉,斬之,遂定荊州。
初,偏將軍吳郡 全琮,上疏陳關羽可取之計,權恐事泄,寢而不答;及已擒羽,權置酒公安,顧謂琮曰:「君前陳此,孤雖不相答,今日之捷,抑亦君之功也。」於是封琮為陽華亭侯。〔「為」字原無,據通鑑體例補。〕權復以劉璋為益州牧,駐秭歸,未幾,璋卒。
呂蒙未及受封而疾發,權迎置於所館之側,所以治護者萬方。時有鍼加,〔「鍼加」原作「加鍼」,據吳志 呂蒙傳乙。〕權為之慘慼。欲數見其顏色,又恐勞動,常穿壁瞻之,見小能下食,則喜顧左右言笑,不然則咄唶,夜不能寐。病中瘳,為下赦令,群臣畢賀,已而,竟卒,年四十二。權哀痛殊甚,為置守塚三百家。
權後與陸遜論周瑜、魯肅及蒙曰:「公瑾雄烈,膽略兼人,遂破孟德,開拓荊州,邈焉寡儔。子敬因公瑾致達於孤,孤與宴語,便及大略帝王之業,此一快也。後孟德因獲劉琮之勢,張言方率數十萬眾水步俱下,孤普請諸將,咨問所宜,無適先對;至張子布、秦文表俱言宜遣使修檄迎之,子敬即駮言不可,勸孤急呼公瑾,付任以眾,逆而擊之,此二快也。後雖勸吾借玄德地,是其一短,不足以損其二長也。周公不求備於一人,故孤忘其短而貴其長,常以比方鄧禹也。子明少時,孤謂不辭劇易,果敢有膽而已;及身長大,學問開益,籌略奇至,可以次於公瑾,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。圖取關羽,勝於子敬。子敬答孤書云:『帝王之起,皆有驅除,羽不足忌。』此子敬內不能辦,外為大言耳,孤亦恕之,不苟責也。然其作軍屯營,不失令行禁止,部界無廢負,路無拾遺,其法亦美矣。」
孫權與于禁乘馬並行,虞翻呵禁曰:「汝降虜,何敢與吾君齊馬首乎!」抗鞭欲擊禁,權呵止之。
□孫權之稱藩也,魏王 操召張遼等諸軍悉還救樊,未至而圍解。徐晃振旅還摩陂,操迎晃七里,置酒大會;王舉酒謂晃曰:「全樊、襄陽,將軍之功也。」亦厚賜桓階,以為尚書。操嫌荊州殘民及其屯田在漢川者,皆欲徙之。司馬懿曰:「荊楚輕脆易動,關羽新破,諸為惡者,藏竄觀望,徙其善者,既傷其意,將令去者不敢復還。」操曰:「是也。」是後諸亡者悉還出。
□魏王 操表孫權為驃騎將軍,假節,領荊州牧,封南昌侯。權遣校尉梁寓入貢,又遣朱光等歸,上書稱臣於操,稱說天命。操以權書示外曰:「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耶!」侍中陳群等皆曰:「漢祚已終,非適今日。殿下功德巍巍,群生注望,故孫權在遠稱臣。此天人之應,異氣齊聲,殿下宜正大位,復何疑哉!」操曰:「若天命在吾,吾為周文王矣。」
臣光曰:教化,國家之急務也,而俗吏慢之;風俗,天下之大事也,而庸君忽之。夫唯明智君子,深識長慮,然後知其為益之大而收功之遠也。光武遭漢中衰,群雄糜沸,奮起布衣,紹恢前緒,征伐四方,日不暇給,乃能敦尚經術,賓延儒雅,開廣學校,修明禮樂,武功既成,文德亦洽。繼以孝明、孝章,遹追先志,臨雍拜老,橫經問道。自公卿、大夫至于郡縣之吏,咸選用經明行修之人,虎賁衛士皆習孝經,匈奴子弟亦遊太學,是以教立於上,俗成於下。其忠厚清修之士,豈唯取重於搢紳,亦見慕於眾庶;愚鄙汙穢之人,豈唯不容於朝廷,亦見棄於鄉里。自三代既亡,風化之美,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。及孝和以降,貴戚擅權,嬖倖用事,賞罰無章,賄賂公行,賢愚渾殽,是非顛倒,可謂亂矣。然猶綿綿不至於亡者,上則有公卿、大夫袁安、楊震、李固、杜喬、陳蕃、李膺之徒面引廷諍,用公義以扶其危,下則有布衣之士符融、郭泰、范滂、許劭之流,立私論以救其敗,是以政治雖濁而風俗不衰,至有觸冒斧鉞,僵仆於前,而忠義奮發,繼起於後,隨踵就戮,視死如歸。夫豈特數子之賢哉?亦光武、明、章之遺化也。當是之時,苟有明君作而振之,則漢氏之祚猶未可量也。不幸承陵夷頹敝之餘,重以桓、靈之昏虐,保養奸回,過於骨肉;殄滅忠良,甚於寇讎;積多士之憤,蓄四海之怒。於是何進召戎,董卓乘釁,袁紹之徒從而構難,遂使乘輿播越,宗廟丘墟,王室蕩覆,烝民塗炭,大命隕絕,不可復救。然州郡擁兵專地者,雖互相吞噬,猶未嘗不以尊漢為辭。以魏武之暴戾強伉,加有大功於天下,其蓄無君之心久矣,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而自立,豈其志之不欲哉?猶畏名義而自抑也。由是觀之,教化安可慢,風俗安可忽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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