資治通鑑 卷第七十二
魏紀四 起玄黓困敦(壬子),盡閼逢攝提格(甲寅),凡三年。
烈祖明皇帝中之上〔本作「資治通鑑卷第七十二,魏紀四,起重光大淵獻,盡閼逢攝提格,凡四年」,今改之。此卷原起太和五年,終青龍二年,今太和五年部分歸入前一卷。〕
太和六年(壬子、紀元二七四九年)漢安樂思公建興十年、吳大帝嘉禾元年〈考異曰:晉志、宋志皆云太和六年正月戊辰朔,正始三年四月戊戌朔,六年四月壬子,九年正月乙未朔,嘉平元年二月己未朔,甘露四年七月戊子朔,日有食之。按以上日食,三國志皆不載,今推之,皆與當時天象不符,中原不可見,蓋為史官所推算,後著史者未辨別而收錄之,故有此誤。〉
□春,正月,吳主少子建昌侯 慮卒。太子登自武昌入省吳主,因自陳久離定省,子道有闕;又陳陸遜忠勤,無所顧憂。乃留建業。
□二月,詔改封諸侯王,皆以郡為國。〈考異曰:按是年改封郡王者,任城王 楷、陳王 植、彭城王 據、燕王 宇、沛王 林、中山王 袞、陳留王 峻、琅邪王 敏、趙王 幹、楚王 彪、東平王 徽、曲陽王 茂、北海王 蕤、東海王 霖、梁王 悌、魯陽王 溫,凡十六人,而魏時無曲陽、魯陽郡,本傳當有誤,然不知確切封地也。〉
□帝愛女淑卒,帝痛之甚,追謚平原懿公主,立廟洛陽,葬於南陵,取甄后從孫黃與之合葬,追封黃為列侯,為之置後,襲爵。帝欲自臨送葬,又欲幸許昌。司空陳群諫曰:「八歲下殤,禮所不備,況未期月,而以成人禮送之,加為制服,舉朝素衣,朝夕哭臨,自古以來,未有此比。而乃復自往視陵,親臨祖載。願陛下抑割無益有損之事,此萬國之至望也。又聞車駕欲幸許昌,二宮上下,皆悉俱東,舉朝大小,莫不驚怪。或言欲以避衰,或言欲以便移殿舍,或不知何故。臣以為吉凶有命,禍福由人,移徒求安,〔「徒」原作「走」,據魏志 陳群傳改。〕則亦無益。若必當移避,繕治金墉城西宮及孟津別宮,皆可權時分止,何為舉宮曝露野次,公私煩費,不可計量。且吉士賢人,猶不妄徙其家,以寧鄉邑,使無恐懼之心,況乃帝王萬國之主,行止動靜,豈可輕脫哉!」少府楊阜曰:「文皇帝、武宣皇后崩,陛下皆不送葬,所以重社稷,備不虞也;何至孩抱之赤子而送葬也哉!」帝皆不聽。三月,癸酉,行東巡。
□吳主遣將軍周賀、校尉裴潛乘海之遼東,從公孫淵求馬。〔此段原與上段「帝愛女淑卒」連文,據胡三省 資治通鑑音注卷七十一分為二段。〕
初,虞翻性疏直,數有酒失,又好抵忤人,多見謗毀。吳主嘗與張昭論及神仙,翻指昭曰:「彼皆死人而語神仙,世豈有仙人也!」吳主積怒非一,遂徙翻 交州。及周賀等之遼東,翻聞之,以為五谿宜討;遼東絕遠,聽使來屬,尚不足取,今去人財以求馬,既非國利,又恐無獲。欲諫不敢,作表以示呂岱,岱不報。為愛憎所白,復徙蒼梧 猛陵。
□夏,四月,壬寅,帝如許昌。
□五月,皇子殷卒。
□秋,七月,以衛尉董昭為司徒。
□九月,帝行如摩陂,治許昌宮,起景福、承光殿。
□公孫淵陰懷貳心,數與吳通。帝使汝南太守田豫督青州諸軍自海道,幽州刺史王雄自陸道討之。散騎常侍蔣濟諫曰:「凡非相吞之國,不侵叛之臣,不宜輕伐。伐之而不能制,是驅使為賊也。故曰:『虎狼當路,不治狐狸。』先除大害,小害自己。今海表之地,累世委質,歲選計、孝,不乏職貢,議者先之。正使一舉便克,得其民不足益國,得其財不足為富;倘不如意,是為結怨失信也。」帝不聽。豫等往皆無功,詔令罷軍。
豫以吳使周賀等垂還,歲晚風急,必畏漂浪,東道無岸,當赴成山,成山無藏船之處,遂輒以兵屯據成山。冬,十月,〔「冬十月」三字原無,據魏志 明帝紀補。吳志 孫權傳作「九月」。〕賀等還至成山,遇惡風,船皆觸山沈沒,波蕩著岸,〔「惡」「船皆觸山沈沒,波蕩著岸」十一字原無,據魏志 田豫傳補。〕豫勒兵擊賀等,斬之。〈考異曰:吳志 權傳作九月斬賀,今從魏志 明紀。〉吳主聞之,始思虞翻之言,乃召翻於交州。會翻已卒,以其喪還。
□十一月,庚寅,陳思王 植卒。
□十二月,帝還許昌宮。
□初,〔「初」字原無,今補之。〕尚書琅邪 諸葛誕、中書郎南陽 鄧颺等相與結為黨友,更相題表,以散騎常侍夏侯玄等四人為四聰,誕輩八人為八達。玄,尚之子也。中書監劉放子熙,中書令孫資子密,吏部尚書衛臻子烈三人咸不及比,以其父居勢位,容之為三豫。
行司徒事董昭上疏曰:「凡有天下者,莫不貴尚敦樸忠信之士,深疾虛偽不真之人者,以其毀教亂治,敗俗傷化也。近魏諷伏誅建安之末,曹偉斬戮黃初之始。伏惟前後聖詔,深疾浮偽,欲以破散邪黨,常用切齒;而執法之吏,皆畏其權勢,莫能糾摘,毀壞風俗,侵欲滋甚。竊見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,專更以交遊為業;國士不以孝悌清修為首,乃以趨勢遊利為先。合黨連群,互相褒嘆,以毀訾為罰戮,用黨譽為爵賞,附己者則嘆之盈言,不附者則為作瑕釁。至乃相謂:『今世何憂不度耶,但絿人道不勤,〔嚴注:「『但求人道不勤』,以理尋之,當是『但患人道不勤』,然考之昭傳,原是『求』字,故不敢妄改,標而出之,以俟識者。」按此「求」當作「絿」,急也。〕羅之不博耳;人何患其不知己,但當吞之以藥而柔調耳。』又聞或有使奴客名作在職家人,冒之出入,往來禁奧,交通書疏,有所探問。凡此諸事,皆法之所不取,刑之所不赦,雖諷、偉之罪,無以加也!」帝善其言,於是發切詔,斥免誕、颺等官。〔「發切詔,斥」四字原無,據魏志 董昭傳補。以上二段原繫於卷資治通鑑卷七十一太和四年二
壬午詔段之前,據王曉毅 論曹魏太和「浮華案」考証移至太和六年末。〕
□侍中劉曄為帝所親重。帝將伐蜀,朝臣內外皆曰「不可」。曄入與帝議,則曰「可伐」;出與朝臣言,則曰「不可」。曄有膽智,言之皆有形。中領軍楊暨,帝之親臣,又重曄,執不可伐之議最堅,每從內出,輒過曄,曄講不可之意。後暨與帝論伐蜀事,暨切諫,帝曰:「卿書生,焉知兵事!」暨謝曰:「臣言誠不足采,侍中劉曄,先帝謀臣,常曰蜀不可伐。」帝曰:「曄與吾言蜀可伐。」暨曰:「曄可召質也。」詔召曄至,帝問曄,終不言。後獨見,曄責帝曰:「伐國,大謀也,臣得預聞大謀,常恐眯夢漏泄以益臣罪,焉敢向人言之!夫兵詭道也,軍事未發,不厭其密。陛下顯然露之,臣恐敵國已聞之矣。」於是帝謝之。曄見出,責暨曰:「夫釣者中大魚,則縱而隨之,須可制而後牽,則無不得也。人主之威,豈徒大魚而已!子誠直臣,然計不足采,不可不精思也。」暨亦謝之。
或謂帝曰:「曄不盡忠,善伺上意所趨而合之,陛下試與曄言,皆反意而問之,若皆與所問反者,是曄常與聖意合也。每問皆同者,曄之情必無所復逃矣。」帝如言以驗之,果得其情,從此疏焉。曄遂發狂,出為大鴻臚,以憂死。
傅子曰:巧詐不如拙誠,信矣。以曄之明智權計,若居之以德義,行之以忠信,古之上賢,何以加諸!獨任才智,不敦誠愨,內失君心,外困於俗,卒以自危,豈不惜哉!
□曄嘗譖尚書令陳矯專權,矯懼,以告其子騫。騫曰:「主上明聖,大人大臣,今若不合,不過不作公耳。」後數日,帝意果解。
尚書郎樂安 廉昭以才能得幸,昭好抉摘群臣細過以求媚於上。黃門侍郎杜恕上疏曰:「伏見廉昭奏左丞曹璠以罰當關不依詔,坐判問。又云:『諸當坐者別奏。』尚書令陳矯自奏不敢辭罰,亦不敢陳理,志意懇惻。臣竊愍然為朝廷惜之!古之帝王所以能輔世長民者,莫不遠得百姓之懽心,近盡群臣之智力。今陛下憂勞萬機,或親燈火,而庶事不康,刑禁日弛。原其所由,非獨臣不盡忠,亦主不能使也。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,豫讓苟容中行而著節智伯,斯則古人之明驗矣。若陛下以為今世無良才,朝廷乏賢佐,豈可追望稷、契之遐蹤,坐待來世之俊乂乎!今之所謂賢者,盡有大官而享厚祿矣,然而奉上之節未立,向公之心不一者,委任之責不專,而俗多忌諱故也。臣以為忠臣不必親,親臣不必忠。今有疏者毀人而陛下疑其私報所憎,譽人而陛下疑其私愛所親,左右或因之以進憎愛之說,遂使疏者不敢毀譽,以至政事損益,亦皆有嫌。陛下當思所以闡廣朝臣之心,篤勵有道之節,使之自同古人,垂名竹帛,反使如廉昭者擾亂其間,臣懼大臣遂將容身保位,坐觀得失,為來世戒也。昔周公戒魯侯曰:『無使大臣怨乎不以。』言不賢則不可為大臣,為大臣則不可不用也。書數舜之功,稱去四凶,不言有罪無問大小則去也。今者朝臣不自以為不能,以陛下為不任也;不自以為不知,以陛下為不問也。陛下何不遵周公之所以用,大舜之所以去,使侍中、尚書坐則侍帷幄,行則從華輦,親對詔問,各陳所有,則群臣之行皆可得而知,忠能者進,闇劣者退,誰敢依違而不自盡。以陛下之聖明,親與群臣論議政事,使群臣人得自盡,賢愚能否,在陛下之所用。以此治事,何事不辦;以此建功,何功不成!每有軍事,詔書常曰:『誰當憂此者耶?吾當自憂耳。』近詔又曰:『憂公忘私者必不然,但先公後私即自辦也。』伏讀明詔,乃知聖思究盡下情,然亦怪陛下不治其本而憂其末也。人之能否,實有本性,雖臣亦以為朝臣不盡稱職也。明主之用人也,使能者不敢遺其力,而不能者不得處非其任。選舉非其人,未必為有罪也;舉朝共容非其人,乃為怪耳。陛下知其不盡力也而代之憂其職,知其不能也而教之治其事,豈徒主勞而臣逸哉,雖聖賢並世,終不能以此為治也。陛下又患臺閣禁令之不密,人事請屬之不絕,作迎客出入之制,以惡吏守寺門,斯實未得為禁之本也。昔漢安帝時,少府竇嘉辟廷尉郭躬無罪之兄子,猶見舉奏,章劾紛紛。近司隸校尉孔羨辟大將軍狂悖之弟,而有司默耳,望風希指,甚於受屬,選舉不以實者也。嘉有親戚之寵,躬非社稷重臣,猶尚如此;以今況古,陛下自不督必行之罰以絕阿黨之原耳。出入之制,與惡吏守門,非治世之具也。使臣之言少蒙察納,何患於奸不削滅,而養若廉昭等乎!夫糾摘奸宄,忠事也;然而世憎小人行之者,以其不顧道理而苟求容進也。若陛下不復考其終始,必以違眾迕世為奉公,密行白人為盡節;焉有通人大才而更不能為此耶?誠顧道理而弗為耳。使天下皆背道而趨利,則人主之所最病者也,陛下將何樂焉!」恕,畿之子也。
帝嘗猝至尚書門,陳矯跪問帝曰:「陛下欲何之?」帝曰:「欲案行文書耳。」矯曰:「此自臣職分,非陛下所宜臨也。若臣不稱其職,則請就黜退,陛下宜還。」帝慚,回車而返。帝嘗問矯:「司馬公忠貞,可謂社稷之臣乎?」矯曰:「朝廷之望也;社稷則未知也。」
□吳 陸遜引兵向廬江;論者以為宜速救之。滿寵曰:「廬江雖小,將勁兵精,守則經時。又,賊捨船二百里來,後尾空絕,不來尚欲誘致,今宜聽其遂進,但恐走不可及耳。」乃整軍趨楊宜口,吳人聞之,夜遁。
是時,吳人歲有來計。滿寵上疏曰:「合肥城南臨江湖,北遠壽春,賊攻圍之,得據水為勢;官兵救之,當先破賊大輩,然後圍乃得解。賊往甚易,而兵往救之甚難,宜移城內之兵,其西三十里,有奇險可依,更立城以固守,此為引賊平地而掎其歸路,於計為便。」護軍將軍蔣濟議以為:「既示天下以弱,且望賊煙火而壞城,此為未攻而自拔;一至於此,劫略無限,必以淮北為守。」〔「以」字原無,據魏志 滿寵傳補。〕帝未許。寵重表曰:「孫子言『兵者,詭道也,故能而示之不能,驕之以利,示之以懾。』此為形實不必相應也。又曰:『善動敵者形之。』今賊未至而移城却內,所謂形而誘之也。引賊遠水,擇利而動,舉得於外,則福生於內矣!」尚書趙咨以寵策為長,詔遂報聽。
青龍元年(癸丑、紀元二七五O年)漢安樂思公建興十一年、吳大帝嘉禾二年
□春,正月,甲申,青龍見摩陂井中。二月,丁酉,〔「丁酉」二字原無,據魏志 明帝紀補。〕帝如摩陂觀龍,改元青龍。〔「青龍」二字原無,今補其年號。〕
□公孫淵遣校尉宿舒、郎中令孫綜奉表稱臣於吳;吳主大悅,為之大赦。三月,吳主遣太常張彌、執金吾許晏、將軍賀達將兵萬人,金寶珍貨,九錫備物,乘海授淵,封淵為燕王。舉朝大臣自顧雍以下皆諫,以為「淵未可信而寵待太厚,但可遣吏兵護送舒、綜而已;」吳主不聽。張昭曰:「淵背魏懼討,遠來求援,非本志也。若淵改圖,欲自明於魏,兩使不返,不亦取笑於天下乎!」吳主反覆難昭,昭意彌切。吳主不能堪,按刀而怒曰:「吳國士人入宮則拜孤,出宮則拜君,孤之敬君亦為至矣,而數於眾中折孤,孤常恐失計。」昭孰視吳主曰:「臣雖知言不用,每竭愚忠者,誠以太后臨崩,呼老臣於牀下,遺詔顧命之言故在耳。」因涕泣橫流;吳主擲刀於地,與之對泣。然卒遣彌、晏往。昭忿言之不用,稱疾不朝;吳主恨之,土塞其門,昭又於內以土封之。
□夏,五月,戊寅,北海悼王 蕤卒。〔「悼」字原無,據魏志 武文世王公傳補。〕
□閏五月,庚寅朔,日有食之。
□六月,洛陽宮鞠室災。
□鮮卑 軻比能誘保塞鮮卑 步度根與深結和親,自勒萬騎迎其累重於陘北。并州刺史畢軌表輒出軍,以外威比能,內鎮步度根。帝省表曰:「步度根已為比能所誘,有自疑心。今軌出軍,慎勿越塞過句注也。」比詔書到,軌已進軍屯陰館,遣將軍蘇尚、董弼追鮮卑。軻比能遣子將千餘騎迎步度根部落,與尚、弼相遇,戰於樓煩,二將沒,步度根與泄歸泥部落皆叛出塞,與軻比能合寇邊。帝遣驍騎將軍秦朗將中軍討之,軻比能乃走漠北,泄歸泥將其部眾來降。步度根尋為軻比能所殺。
□公孫淵知吳遠難恃,乃斬張彌、許晏等首,傳送京師,悉沒其兵資珍寶。冬,十二月,詔拜淵為大司馬,〔「為」字原無,據通鑑體例補。〕封樂浪公。
吳主聞之,大怒曰:「朕年六十,世事難易,靡所不嘗。近為鼠子所前却,令人氣踊如山。不自截鼠子頭以擲于海,無顏復臨萬國,就令顛沛,不以為恨!」
陸遜上疏曰:「陛下以神武之姿,誕膺期運,破操 烏林,敗備 西陵,擒羽 荊州;斯三虜者,當世雄傑,皆摧其鋒。聖化所綏,萬里草偃,方蕩平華夏,總一大猷。今不忍小忿而發雷霆之怒,違垂堂之戒,輕萬乘之重,此臣之所惑也。臣聞之,行萬里者不中道而輟足,圖四海者不懷細以害大。強寇在境,荒服未庭,陛下乘桴遠征,必致窺窬,慼至而憂,悔之無及。若使大事時捷,則淵不討自服。今乃遠惜遼東眾之與馬,奈何獨欲捐江東萬安之本業而不惜乎!」
尚書僕射薛綜上疏曰:「昔漢元帝欲御樓船,薛廣德請刎頸以血染車。何則?水火之險至危,非帝王所宜涉也。今遼東戎貊小國,無城隍之固,備禦之術,器械銖鈍,犬羊無政,往必擒克,誠如明詔。然其方土寒埆,穀稼不殖,民習鞍馬,轉徙無常,猝聞大軍之至,自度不敵,鳥驚獸駭,長驅奔竄,一人匹馬,不可得見,雖獲空地,守之無益,此不可一也。加又洪流滉瀁,有成山之難,海行無常,風波難免,倏忽之間,人船異勢,雖有堯、舜之德,智無所施,賁、育之勇,力不得設,此不可二也。加以鬱霧冥其上,鹹水蒸其下,善生流腫,轉相洿染,凡行海者,稀無斯患,此不可三也。天生神聖,當乘時平亂,康此民物。今逆虜將滅,海內垂定,乃違必然之圖,尋至危之阻,忽九州之固,肆一朝之忿,既非社稷之重計,又開闢以來所未嘗有,斯誠群僚所以傾身側息,食不甘味,寢不安席者也。」
選曹尚書陸瑁上疏曰:「北寇與國,壤地連接,苟有間隙,應機而至。夫所以為越海求馬,曲意於淵者,為赴目前之急,除腹心之疾也。而更棄本追末,捐近治遠,忿以改規,激以動眾,斯乃猾虜所願聞,非大吳之至計也。又兵家之術,以功役相疲,勞逸相待,得失之間,所覺輒多。且沓渚去淵,道里尚遠,今到其岸,兵勢三分,使強者進取,次當守船,又次運糧,行人雖多,難得悉用。加以單步負糧,經遠深入,賊地多馬,邀截無常。若淵狙詐,與北未絕,動眾之日,脣齒相濟;若實孑然無所憑賴,其畏怖遠迸,或難猝滅,使天誅稽於朔野,山虜承間而起,恐非萬安之長慮也!」吳主未許。
瑁重上疏曰:「夫兵革者,固前代所以誅暴亂、威四夷也。然其役皆在奸雄已除,天下無事,從容廟堂之上,以餘議議之耳。至於中夏鼎沸,九域盤互之時,〔嚴校:「『互』改『牙』。」按二字意同。〕率須深根固本,愛力惜費,未有正於此時捨近治遠,以疲軍旅者也。昔尉佗叛逆,僭號稱帝,于時天下乂安,百姓康阜,然漢文猶以遠征不易,告喻而已。今凶桀未殄,疆埸猶警,未宜以淵為先。願陛下抑威任計,暫寧六師,潛神默規,以為後圖,天下幸甚!」吳主乃止。
吳主數遣人慰謝張昭,昭固不起。吳主因出,過其門呼昭,昭辭疾篤。吳主燒其門,欲以恐之,昭亦不出。吳主使人滅火,住門良久,昭諸子共扶昭起,吳主載以還宮,深自克責,昭不得已,然後朝會。
初,張彌、許晏等至襄平,公孫淵欲圖之,乃先分散其人眾,〔「人眾」原作「吏兵」,據吳志 孫權傳 裴松之注引韋昭 吳書改。〕中使秦旦、張群、杜德、黃彊等及吏兵六十人置玄菟。玄菟在遼東北二百里,太守王贊,領戶二百,旦等皆舍於民家,仰其飲食,積四十許日。旦與群等議曰:「吾人遠辱國命,自棄於此,與死無異。今觀此郡,形勢甚弱,若一旦同心,焚燒城郭,殺其長吏,為國報恥,然後伏死,足以無恨。孰與偷生苟活,長為囚虜乎!」群等然之。於是陰相結約,當用八月十九日夜發,其日中時,為郡中張松所告,贊便會士眾,閉城門,旦、群、德、彊等皆踰城得走。時群病疽創著膝,不及輩旅,德常扶接與俱,崎嶇山谷,行六七百里,創益困,不復能前,臥草中,相守悲泣。群曰:「吾不幸創甚,死亡無日,卿諸人宜速進道,冀有所達,空相守俱死於窮谷之中,何益也!」德曰:「萬里流離,死生共之,不忍相委。」於是推旦、彊使前,德獨留守群,采菜果食之。旦、彊別數日,得達句麗,因宣吳主詔於句麗王 位宮及其主簿,紿言有賜,為遼東所劫奪。位宮等大喜,即受詔,命使人隨旦還迎群、德,遣皁衣二十五人,送旦等還吳,奉表稱臣,貢貂皮千枚,鶡雞皮十具。旦等見吳主,悲喜不能自勝。吳主壯之,皆拜校尉。
□是歲,吳主出兵欲圍新城,以其遠水,積二十餘日,不敢下船。滿寵謂諸將曰:「孫權得吾移城,必於其眾中有自大之言,今大舉來,欲要一切之功,雖不敢至,必當上岸耀兵以示有餘。」乃潛遣步騎六千,伏肥水隱處以待之。吳主果上岸耀兵,寵伏軍猝起擊之,斬首數百,或有赴水死者。吳主又使全琮攻六安,亦不克。
□漢 庲降都督張翼用法嚴峻,〔「漢」原作「蜀」,今改之。下同。〕南夷豪帥劉胄叛。丞相亮以參軍巴西 馬忠代翼,召翼令還。其人謂翼宜速歸即罪。翼曰:「不然,吾以蠻夷蠢動,不稱職,故還耳。然代人未至,吾方臨戰場,當運糧積穀,為滅賊之資,豈可以黜退之故而廢公家之務乎!」於是統攝不懈,代到乃發。馬忠因其成基,破胄,斬之。
□諸葛亮勸農講武,作木牛、流馬,運米集斜谷口,治斜谷邸閣;息民休士,三年而後用之。
青龍二年(甲寅、紀元二七五一年)漢安樂思公建興十二年、吳大帝嘉禾三年〈考異曰:唐太宗 晉書 景懷夏侯后傳,后以此年死,云「宣帝居上將之重,諸子並有雄才大略,后知帝非魏之純臣,而后既魏氏之甥,帝深思之,遂以鴆崩。」按是時司馬懿方信任於明帝,未有不臣之跡,況其諸子乎!徒以魏甥之故,猥鴆其妻,都非事實,蓋甚之之辭。不然,師自以他故鴆之也。今不取。〉
□春,二月,亮悉大眾十萬由斜谷入寇,遣使約吳同時大舉。
□三月,庚寅,山陽公卒,帝素服發喪。
□己酉,大赦。
□夏,四月,大疫。
□崇華殿災。
□諸葛亮至郿,軍於渭水之南。司馬懿引軍渡渭,背水為壘拒之,謂諸將曰:「亮若出武功,依山而東,誠為可憂;若西上五丈原,諸將無事矣。」亮果屯五丈原。
雍州刺史郭淮言於懿曰:「亮必爭北原,宜先據之。」議者多謂不然,淮曰:「若亮跨渭登原,連兵北山,隔絕隴道,搖盪民夷,此非國之利也。」懿乃使淮屯北原。塹壘未成,漢兵大至,淮逆擊却之。
亮以前者數出,皆以運糧不繼,使己志不伸,乃分兵屯田為久駐之基,耕者雜於渭濱居民之間,而百姓安堵,軍無私焉。
□五月,吳主入居巢 湖口,向合肥 新城,眾號十萬;又遣陸遜、諸葛瑾將萬餘人入江夏、沔口,向襄陽;將軍孫韶、張承入淮,向廣陵、淮陰。六月,滿寵欲率諸軍救新城,殄夷將軍田豫曰:「賊悉眾大舉,非圖小利,欲質新城以致大軍耳。宜聽使攻城,挫其銳氣,不當與爭鋒也。城不可拔,眾必疲怠;疲怠然後擊之,可大克也。若賊見計,必不攻城,勢將自走。若便進兵,適入其計矣。」
時東方吏士皆分休,寵表請中軍兵,并召所休將士,須集擊之。散騎常侍廣平 劉劭議以為:「賊眾新至,心專氣銳,寵以少人自戰其地,若便進擊,必不能制。寵請待兵,未有所失也,以為可先遣步兵五千,精騎三千,先軍前發,揚聲進道,震曜形勢。騎到合肥,疏其行隊,多其旌鼓,曜兵城下,引出賊後,擬其歸路,要其糧道。賊聞大軍來,騎斷其後,必震怖遁走,不戰自破矣。」帝從之。
寵欲拔新城守,致賊壽春,帝不聽,曰:「昔漢光武遣兵據略陽,終以破隗囂,先帝東置合肥,南守襄陽,西固祁山,賊來輒破於三城之下者,地有所必爭也。縱權攻新城,必不能拔。敕諸將堅守,吾將自往征之,比至,恐權走也。」乃使征蜀護軍秦朗督步騎二萬助司馬懿禦諸葛亮,敕懿:「但堅壁拒守以挫其鋒,彼進不得志,退無與戰,久停則糧盡,虜略無所獲,則必走;走而追之,全勝之道也。」秋,七月,壬寅,帝御龍舟東征。
滿寵募壯士焚吳攻具,射殺吳主之弟子泰;又吳吏士多疾病。帝未至數百里,疑兵先至。吳主始謂帝不能出,聞大軍至,遂遁,孫韶亦退。
陸遜遣親人韓扁奉表詣吳主,邏者得之。諸葛瑾聞之甚懼,書與遜云:「大駕已還,賊得韓扁,具知吾闊狹,且水乾,宜當急去。」遜未答,方催人種葑、豆,與諸將弈棋、射戲如常。瑾曰:「伯言多智略,其必當有以。」乃自來見遜。遜曰:「賊知大駕已還,無所復憂,得專力於吾。又已守要害之處,兵將意動,且當自定以安之,施設變術,然後出耳。今便示退,賊當謂吾怖,仍來相蹙,必敗之勢也。」乃密與瑾立計,令瑾督舟船,遜悉上兵馬以向襄陽城;魏人素憚遜名,遽還赴城。瑾便引船出,遜徐整部伍,張拓聲勢,步趣船,魏人不敢逼。行到白圍,託言住獵,潛遣將軍周峻、張梁等擊江夏、新市、安陸、石陽,斬獲千餘人而還。
群臣以為司馬懿方與諸葛亮相守未解,車駕可西幸長安。帝曰:「權走,亮膽破,大軍足以制之,吾無憂矣。」遂進軍至壽春,錄諸將功,封賞各有差。
□八月,壬申,葬漢 孝獻皇帝于禪陵。
□辛巳,帝還許昌。
□司馬懿與諸葛亮相守百餘日,亮數挑戰,懿不出。亮乃遺懿巾幗婦人之服;懿怒,上表請戰,帝使衛尉辛毗杖節為軍師以制之。護軍姜維謂亮曰:「辛佐治杖節而到,賊不復出矣。」亮曰:「彼本無戰情,所以固請戰者,以示武於其眾耳。將在軍,君命有所不受,苟能制吾,豈千里而請戰耶!」
亮遣使者至懿軍,懿問其寢食及事之煩簡,不問戎事。使者對曰:「諸葛公夙興夜寐,罰二十以上,皆親覽焉;所噉食不至數升。」懿告人曰:「諸葛孔明食少事煩,其能久乎!」
亮病篤,漢主使尚書僕射李福省侍,因諮以國家大計。福至,與亮語已,別去,數日復還。亮曰:「孤知君還意,近日言語雖彌日,有所不盡,更來求決耳。〔「求」原作「亦」,據胡三省 資治通鑑音注卷七十二改。章校:「甲十六行本『求』誤『亦』;乙十一行本同。」〕公所問者,公琰其宜也。」福謝:「前實失不諮請,如公百年後,誰可任大事者,故輒還耳。乞復請蔣琬之後,誰可任者?」亮曰:「文偉可以繼之。」又問其次,亮不答。
是月,亮卒于軍中。長史楊儀整軍而出。百姓奔告司馬懿,懿追之。姜維令儀反旗鳴鼓,若將向懿者,懿斂軍退,不敢逼。於是儀結陣而去,入谷然後發喪。百姓為之諺曰:「死諸葛走生仲達。」懿聞之,笑曰:「吾能料生,不能料死故也。」懿案行亮之營壘處所,嘆曰:「天下奇才也!」追至赤岸,不及而還。
初,漢前軍師魏延,勇猛過人,善養士卒。每隨亮出,輒欲請兵萬人,與亮異道會于潼關,如韓信故事,亮制而不許。延常謂亮為怯,嘆恨己才用之不盡。楊儀為人幹敏,亮每出軍,儀常規畫分部,籌度糧穀,不稽思慮,斯須便了,軍戎節度,取辦於儀。延性矜高,當時皆避下之,唯儀不假借延,延以為至忿,有如水火。亮深惜二人之才,不忍有所偏廢也。
初,費禕使吳,吳主醉,問禕曰:「楊儀、魏延,牧豎小人也,雖嘗有鳴吠之益於時務,然既已任之,勢不得輕。若一朝無諸葛亮,必為禍亂矣,諸君憒憒,不知防慮於此,豈所謂貽厥孫謀乎!」禕對曰:「儀、延之不協,起於私忿耳,而無黥、韓難御之心也。今方掃除強賊,混一函夏,功以才成,業由才廣,若捨此不任,防其後患,是猶備有風波而逆廢舟楫,非長計也。」
亮病困,與儀及司馬費禕、姜維等作身歿之後退軍節度,令延斷後,姜維次之;若延或不從命,軍便自發。亮卒,儀祕不發喪,令禕往揣延意指。延曰:「丞相雖亡,吾自見在。府親官屬,便可將喪還葬,吾自當率諸軍擊賊;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耶!且魏延何人,當為楊儀所部勒,作斷後將乎!」自與禕共作行留部分,令禕手書與己連名,告下諸將。禕紿延曰:「當為君還解楊長史,長史文吏,稀更軍事,必不違命也。」禕出門,奔馬而去。延尋悔,追之,〔「追」字原無,據蜀志 魏延傳補。〕已不及矣。
延遣人覘儀等,欲案亮成規,諸營相次引軍還,延大怒,攙儀未發,率所領徑先南歸,所過燒絕閣道。延、儀各相表叛逆,一日之中,羽檄交至。漢主以問侍中董允、留府長史蔣琬,琬、允咸保儀而疑延。儀等令槎山通道,晝夜兼行,亦繼延後。延先至,據南谷口,遣兵逆擊儀等,儀等令將軍王平於前禦延。平叱先登曰:「公亡,身尚未寒,汝輩何敢乃耳!」延士眾知曲在延,莫為用命,皆散。延獨與其子數人逃亡,奔漢中,儀遣將馬岱追斬之,遂夷延三族。蔣琬率宿衛諸營赴難北行,行數十里,延死問至,乃還。始,延欲殺儀等,冀時論以己代諸葛輔政,故不北降魏而南還擊儀,實無反意也。
諸軍還成都,大赦,謚諸葛亮曰忠武侯。初,亮表於漢主曰:「成都有桑八百株,薄田十五頃,子弟衣食,自有餘饒,〔「有」字原無,據蜀志 諸葛亮傳、群書治要卷二十七、胡三省 資治通鑑音注卷七十二補。〕臣不別治生以長尺寸。若臣死之日,不使內有餘帛,外有贏財,以負陛下。」卒如其所言。
丞相長史張裔常稱亮曰:「公賞不遺遠,罰不阿近,爵不可以無功取,刑不可以貴勢免,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!」
陳壽評曰:諸葛亮之為相國也,撫百姓,示儀軌,約官職,從權制,開誠心,布公道;盡忠益時者,雖讎必賞,犯法怠慢者,雖親必罰,服罪輸情者,雖重必釋,遊辭巧飾者,雖輕必戮,善無微而不賞,惡無纖而不貶;庶事精練,物理其本,循名責實,虛偽不齒;終於邦域之內,咸畏而愛之,刑政雖峻而無怨者,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。可謂識治之良才,管、蕭之亞匹矣。
□初,長水校尉廖立,自謂才名宜為諸葛亮之副,常以職位遊散,怏怏怨謗無已,亮廢立為民,徙之汶山。及亮卒,立垂泣曰:「吾終為左衽矣!」李平聞之,亦發病死。平常冀亮復收己,得自補復,策後人不能故也。
習鑿齒論曰:昔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,沒齒而無怨言,聖人以為難。諸葛亮之使廖立垂泣,李嚴致死,豈徒無怨言而已哉!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,鑑至明而醜者亡怒;水鑑之所以能窮物而無怨者,以其無私也。水鑑無私,猶以免謗;況大人君子懷樂生之心,流矜恕之德,法行於不可不用,刑加乎自犯之罪,爵之而非私,誅之而不怒,天下有不服者乎!
□漢人所在求為諸葛亮立廟,漢主不聽;百姓遂因時節私祭之於道陌上。步兵校尉習隆等上言:請近其墓,立一廟於沔陽,斷其私祀。漢主從之。
漢主以左將軍吳懿為車騎將軍,假節,督漢中,以丞相長史蔣琬為尚書令,總統國事,尋加琬行都護,假節,領益州刺史。時新喪元帥,遠近危悚,琬出類拔萃,處群僚之右,既無慼容,又無喜色,神守舉止,有如平日,由是眾望漸服。
吳人聞諸葛亮卒,恐魏承衰取漢,增巴丘守兵萬人,一欲以為救援,二欲以事分割。漢人聞之,亦增永安之守以防非常。漢主使右中郎將宗預使吳,吳主問曰:「東之與西,譬猶一家,而聞西更增白帝之守,何也?」對曰:「臣以為東益巴丘之戍,西增白帝之守,皆事勢宜然,俱不足以相問也。」吳主大笑,嘉其抗盡。禮之亞於鄧芝。
□吳 諸葛恪以丹陽山險,民多果勁,雖前發兵,徒得外縣平民而已,其餘深遠,莫能擒盡,屢自求為官出之,三年可得甲士四萬。眾議咸以:「丹陽地勢險阻,與吳郡、會稽、新都、番陽四郡鄰接,周旋數千里,山谷萬重。其幽邃民人,未嘗入城邑,對長吏,皆仗兵野逸,白首於林莽;逋亡宿惡,咸共逃竄。山出銅鐵,自鑄甲兵。俗好武習戰,高尚氣力;其升山赴險,抵突叢棘,若魚之走淵,猿狖之騰木也。時觀間隙,出為寇盜,每致兵征伐,尋其窟藏。其戰則蠭至,敗則鳥竄,自前世以來,不能羈也。」皆以為難。恪父瑾聞之,亦以事終不逮,嘆曰:「恪不大興吾家,將赤吾族也!」恪盛陳其必捷,吳主乃拜恪為撫越將軍,領丹陽太守,使行其策。
□冬,十一月,洛陽地震。
□吳 潘濬討武陵蠻,數年,斬獲數萬。自是群蠻衰弱,一方寧靜。是月,〔「是月」原作「十一月」,按前文已書「十一月」,此處不得再重複,今改之。〕濬還武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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